兩年前,
父親於清明節前夕獨自回鄉祭祖時,
由於春寒料峭、乍暖還寒,
一時不慎感染風寒併發肺積水,
因此變更預定long stay三個月的安排,
提前回台緊急就醫。
父親是個重情踐諾又感性的人,
不但幾十年來信守著逢年過節、忌日會去看母親的約定,
開放探親後也年年在清明返鄉上墳祭祖。
然而父親畢竟上了年紀,
大病癒後可能心有餘悸,
這兩年便沒再提起要回大陸的事。
可是身為他的女兒與他心有靈犀,
我知道,
他仍牽掛著海峽對岸那一大家子的親友,
即便哥哥因病而英年早逝,
但那兒還是有他魂牽夢縈的兒孫們。
於是在今年初的一次閒談間,
我提出暑假帶孩子們陪他回老家看看的想法,
這不僅僅是為了讓他有依靠、讓我能放心,
也是為了讓他與三寶們擁有更多的交集,
並且創造更多珍貴的回憶。
或許父親會覺得我是開玩笑地說說罷了,
不過我可是認真地思考、籌畫著這件事,
在與Wesley和孩子們商討後,
決定將今年暑假的出遊活動定調為-回鄉訪親之旅。
猶記第一次陪父親回老家,
是在我高中畢業考上大學那年。
當時大姪子已結婚生子,
姪女和小姪子尚在就學,
如今他們早已成家立業、兒女成群,
而我也有了五口之家,
時隔二十多年後再次見面,
雖不致全然認不出,
但卻與記憶相去甚遠。
唯一令我和Wesley以及孩子們感到有些熟悉的,
是在六年前曾陪伴哥哥一起來台遊玩的小姪子。
想當年,
踏上那塊只在地圖中見過的土地,
走進那只聽父親形容過的三合院,
最令我不適應並感到無措的,
不是他們的生活、飲食或習慣,
而是中國幾千年來傳承的龐大又複雜的「稱謂」,
現在這個問題同樣困擾著三個孩子。
當東東叫著比他年紀稍長的姪子「哥哥」時,
就立刻被糾正:「你不能叫我哥哥,我還要叫你『叔叔』呢!」
當樂樂和蓉蓉知道20幾歲、看起來像大姊姊的小飛得叫她們「姑姑」時,
也是詫異得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稱呼。
不過看著父親抱起萱萱說:「這是我們家的『第五代』,我是高祖父,她是我的玄孫耶!」
才驚覺三字經中的「高曾祖,父而身,身而子,子而孫。自子孫,至玄曾,乃九族,人之倫。」
這九族的稱謂在我們家已然完備,
並且深刻感受到這稱謂交織出的一張大網正是親情。
只是,
我依舊不太能接受自己已經成為「祖奶奶」的事實,
而東東這個調皮搗蛋的毛孩子居然也當了「叔公」,
實在是令人莞爾!
對孩子們來說,
稱謂或許是個問題,
但卻不會造成距離,
年齡相仿的孩子自然而然便玩在了一起。
樂樂和小飛(樂樂的大姪女)可以聊聊女兒家的事;
蓉蓉和佳依(蓉蓉的小姪女)會一起玩自拍、畫畫;
東東和毛毛(東東的小姪子)則打打鬧鬧地成了好哥兒們;
就連老家養的一個月大的狗寶寶都和三寶們玩了起來。
兒時的我,
常羨慕同學可以在春節、假日時回中南部玩,
這次因為返鄉的事才得知,
原來樂樂也有同樣的想法。
如今,
我們不用再歆羨別人,
因為我們也有一個搭兩個半小時飛機即可到達的鄉下可以回。
只不過,
從小在城市裡長大的三寶們,
以往出遊的地方都是各方面發展較進步的景點名勝,
下榻的也都是四星級以上的高級飯店,
這回首次見識到古裝劇台詞裡所謂的茅坑,
並且親身體驗到何謂ammonia的刺鼻辛辣,
也算是令他們大開眼界。
雖然嗅覺非常靈敏的東東,
第一次踏進那樣的廁所時便作嘔,
樂樂為了避免在外如廁也減少喝水,
然而為了解決民生問題,
他們還是不得不面對、克服那樣的現實。
到最後,
他們不但高度展現了人類的適應能力,
也充分發揮了萬物之靈獨有的幽默感,
依大陸旅遊景區分級方式將廁所做了評定:
有清潔人員隨時整理的「泡沫廁所」評為「5A級廁所」,
茅坑、有排泄物或惡臭的評為「Z級廁所」。
這次我們一家五口確定陪父親回鄉後,
父親便立刻通知了老家的親友,
大家衝著對我們一家的好奇,
紛紛和父親敲定了飯局。
自家人一起用餐,
即便不熟也還算輕鬆,
但和關係較遠或輩分稍高的親友吃飯時,
不敢任意插話的我們,
只能陪陪笑臉、敬敬酒或隨聲附和,
讓人覺得像在應酬不甚自在。
東東和蓉蓉年紀尚小,
坐不住時起身嬉鬧無傷大雅,
可是對已經懂得人情世故的樂樂來說,
除了夾菜、吃飯、端坐、聆聽外,
若要不逾矩根本無事可做。
其實我也是這樣長大的,
因此深知她心中的無奈。
果不其然,
回到飯店後樂樂便提出要求:「媽咪~下次如果還要跟那個老爺吃飯(老爺說我們回台灣前還要請我們吃頓飯),我可不可以不要去?」
雖然我明白她的心情,
但還是希望她能諒解:
「這次我們來大陸的目的,就是陪公公回來探親的,所以公公會介紹一些親友給我們認識。
此外,媽咪知道公公還有另外一份心思,那就是炫耀一下他的女兒、女婿、外孫女和外孫。
或許你會覺得我們沒什麼特別,可是在為人父母的眼中,自己的子孫永遠是最令他驕傲的!
再說爸比的工作還算不錯,你們也都乖巧懂事、討人喜歡,帶著我們公公會覺得很有面子。
當然,你的委屈媽咪都了解,只是,媽咪要跟你說聲『對不起!』
因為我不知道還有多少機會能這樣陪著公公,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機會能讓公公這麼開心,
為了成全媽咪對公公的孝心,所以你不能缺席,......就算媽咪拜託你了,好嗎?」
我哽咽地叨叨絮絮說完後,
樂樂並沒有做任何回應,
不過看她淚流滿面,
我相信她已知悉我的苦心。
這次父親返鄉,
除了看看滿堂兒孫外,
最重要的莫過於到爺爺、奶奶、大媽、哥哥的墳頭上祭拜。
本來,
父親顧忌著Wesley和孩子們到我們娘家上墳可能有失體統,
畢竟我是嫁出去的女兒(俗話說:嫁出去的女兒,潑出去的水),
帶著我去已實屬勉強,
更何況他們是外姓人,
因此不打算讓他們同行。
不過現在時代不一樣了,
好的傳統可以保留,
不合時宜的就應該淘汰,
於是我試著說服父親:「既然他們都來了,去祭拜一下也沒什麼關係,大家都是一家人啊!」
就這樣,
三寶們第一次踏進了墓地(以往都是祭拜靈骨塔和牌位)。
看著大姪子和姪孫子攙扶著父親慢慢走進自家墓園,
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父親的情緒漸漸激動起來,
當他走到祖墳前頭的那一刻,
便瞬間跪倒在地、磕頭痛哭。
我不知道看到這一幕的孩子們有何感想,
但我深切領會了這就是一種文化、一份孝道,
即使父親已屆92高齡,
一見到父母、尊長還是雙膝跪地,
老淚縱橫地表達無盡的思念,
而我也期盼孩子們能因此感悟何謂慎終追遠。
曾經,
Wesley在清明節或中元節要去祭拜祖先、父親和大哥時,
會貪圖方便地說:「我今天會自己去拜拜,XXX有交管、人又多,小孩就不要去了!」
我總不厭其煩地應對:「應該還好吧!就搭車到山腳下,再坐接駁車上山就好啦!」
甚至開玩笑地提醒:「如果你想在死後再見到孩子們,那就要帶著他們了解、習慣這些禮俗。」
其實,
我覺得拜拜只是種表象,
更深一層的意義是,
讓孩子們對自己的根有歸屬感和認同感,
有朝一日縱使身邊的親人都不在了也不會感到孤獨,
再則,
與其要祈求忙著濟世救人的神明幫忙,
不如懇請自家祖先親人保佑來得實在。
雖然這是我們一家人出遊時間最長的一次,
但兩個禮拜還是一轉眼就過了。
天下無不散的筵席,
就算再依依不捨,
還是得道別離開。
由於我們是搭一早八點多的班機回台,
所以必須在六點左右就到達機場,
再加上從新鄉到鄭州一個半小時的路程,
那麼我們勢必得半夜就出發,
父親擔心這樣孩子們太過勞累,
便建議前一晚就住在機場附近的酒店。
這個決定下得有點兒突然,
讓幾個原本要來送行的姪子、姪女措手不及,
不過,
他們還是排除萬難帶著孩子們趕回老家,
為的就是再見一面、說聲再見。
一起玩了幾天的孩子們,
更是把握時間在車上聊聊天、玩玩遊戲,
就連下了車還繼續在馬路邊玩「殺豬」,
直到我幫他們拍了合照,
才離情依依地道別。
在往鄭州的路上,
父親接了一通姪媳婦打來的電話,
只聽到父親說:「毛毛哭啦!怎麼哭了?叫他別哭,明年老爺再回來看他......」
掛了電話後,
坐在父親身旁的東東接著說:「我也想再來跟毛毛玩!......」
其實,
東東對這次的「回鄉訪親之旅」並不滿意,
不僅對廁所諸多抱怨,
也曾多次發牢騷:「這裡一點兒都不好玩,不是爬山、就是看廟!......」
我以為他應該不會想再來了,
沒想到他竟然還想再來,
而且理由僅僅只是為了跟毛毛玩!
說實話,
他們不過在一起玩了兩、三天而已,
很難想像會建立多麼深厚的情誼,
但是回家後東東居然會想毛毛,
我想~這就叫「血濃於水」吧!
親愛的孩子們,
謝謝你們成全了媽咪陪公公回老家探親的心願!
媽咪知道這次的旅行並不盡如人意,
不過我們此行的最終目的本就不是玩,
所以你們應該也都能諒解吧?
憑良心說,
當年媽咪第一次陪公公回去時,
上的廁所就是茅坑或一條溝,
有的沒有門、有的只有一半的門,
雖然剛開始也很難接受、適應,
但我告訴自己:「入境隨俗吧!別人可以,我應該就沒什麼不可以的。」
就這樣撐了過去。
媽咪真的壓根兒沒想到,
經過了二十幾年竟然還是這樣,
不然我應該會再審慎考慮是否帶你們去的。
然而現在,
媽咪卻很慶幸帶你們去「見識」了一下,
因為你們真的很了不起,
比起媽咪當年小了許多的你們,
竟然能夠突破心理障礙,
想辦法適應那樣的生活環境,
是媽咪始料未及的。
如果可以選擇,
媽咪相信沒有人會想生活在那樣的環境中,
大家一定都希望能使用乾淨芬芳的5A級廁所。
然而世事豈能都稱心如意,
如果我們沒有辦法改變所處的環境,
那麼就只能想方設法去適應環境了。
還記得爸比在旅程中播放給你們看的韓國電影「(失控)隧道」嗎?
男主角在開車通過隧道時發生坍方意外,
被困期間他忍人所不能忍,
為了活下去做了許多常人不可能會做的事,
最後終於活著走出隧道與家人團聚。
「生命」是這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,
請你們記得,
無論遭遇什麼樣的困難險阻,
絕對不能輕言放棄,
一定要保有活下去的堅持與勇氣!
今年暑假的「回鄉訪親之旅」,
在愉快歡笑、疲累痠痛、充實豐收的錯雜中畫下了句點。
不過,
就在我們收心回歸日常生活後兩個禮拜的某天晚上,
突然接到某家地區醫院急診室的電話:「請問,你是OOO的女兒嗎?我們這裡是XX醫院急診室,你爸爸因為呼吸困難,打119叫救護車,現在在我們醫院。因為需要住院,所以必須請你來辦一下手續......」
掛上電話後,
顧不得三個還在吃飯的孩子以及還需打理的瑣事,
換了衣服、叫了計程車便直奔醫院。
看到父親戴著正壓呼吸器半坐地躺在急診室病床上,
我旋即上前關切他的狀況,
在醫生說明目前的病情後,
剛剛掛腸懸膽的情緒才漸漸平復。
然而,
腦海中盤旋著的「A型流感、細菌感染併發肺炎、肺積水、心臟衰竭、心肌酵素指數高、腎功能低下、白血球數目增加,以及沒有病床」這幾件事,
依舊讓坐在病榻旁,
睡意已濃的我無法安然入睡。
好在我是個向來受上天眷顧的孩子,
隔天一早,
急診室服務台就通知可以先借我們一間單人房,
這也剛好解決我那時最棘手的問題。
這是我們第一次接觸這間醫院,
所以對其設備和醫護人員都不了解,
但是透過父親這次就醫的經驗,
讓我對這裡留下非常好的印象和高度的評價。
雖然一開始急診室的主治醫生判定父親是胸腔內科的問題,
而在會診心臟內科醫生後才發現主要病症應屬心臟疾病,
但是這樣的誤判僅在半天內就糾正(人非聖賢,孰能無過),
並且心臟科主治當機立斷送父親進加護病房給予最佳治療與照顧,
使其能夠在一周內恢復八成健康出院。
不可諱言地,
父親住進加護病房的那天晚上,
我又哭得雙眼紅腫、夜不成眠,
可是有過兩年前的那次經驗後,
這次我對自己說:「小時候,父親是參天大樹,庇蔭著我;現在,我要比他更堅強,才能成為他的依靠!」
或許,
這仍是上天對我的眷顧,
上次父親第一次跟我說他不要接受插管治療並願意成為大體老師,
此次我親自簽下了「不施行心肺復甦術或維生醫療同意書」,
這一次一次的過程就像是實習一般,
讓我能夠更堅強、更冷靜、更從容地面對「那一天」。
我很高興自己今年陪伴父親回了一趟老家,
同時提醒自己:「有什麼想做的一定要及時,因為時間和機會是不等人的!」
最後,
我想和父親約定-
親愛的爸爸:
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了,
我一定會親手將您交給媽媽,
然後微笑含淚,
看著您和媽媽幸福地牽著手一起轉身離開,
要記得,
您們一定要在銀閃閃的地方等我喔!
下輩子,
我要比您們先投胎,
換我成為您們的父母,
還您們今生今世的恩澤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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